陵斌评议 | 古今之变与天人之际

  • 陵斌
    2016-11-24   累计浏览:

 

从刚才盛洪老师的发言当中,可以体会到一个非常辉煌的学术规划。不光是每一页的内容,甚至每一个标题上面都可能进行很深入的研究。我针对盛洪老师的发言谈一点想法。

 

听了盛洪老师讲内容,我脑子里浮现的一句司马迁的话:“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在这个过程中,盛洪老师一直在强调一点,就是要接续传统。我觉得这是提出了一个问题,就是既然谈到了接续,那么首先是承认,这一百多年出现了很大的断裂。这里面有一个非常根本性的东西,就是古今之变,这是所有人都绕不过去的问题。不管我们以什么样的方式理解古今之变,这个古今之变都是实实在在发生的。实际上我们甚至可以说,这次古今之变,不仅在中国传统里,在整个人类传统里,都是一次巨变。这次巨变比中国传统历史上遇到的所有变革面临的挑战都要大。类似的挑战以往我们遇到过,比如说魏晋南北朝、五代十国、包括明清之际,都产生过一些巨变,这些巨变当中也都包括有相当程度的思想冲击,其中最典型的就是佛教思想。佛教带来了一套新的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这套三观极大冲击了中国传统观念。在历史传统上,最大的冲击就是佛教对我们传统观念的冲击,但是经过几百年,通过儒家士大夫为代表的知识分子的批评和努力,佛教很大程度上转化成传统文化的一部分。

 

但是今天我们面临的这个挑战,比以往所有时代都巨大。我们以往觉得最重要的这些变化,在当代都发生了。我们易了服色,也改了正朔。我们现在都是穿的西装,没有任何一个人穿的是传统衣服。我们也讲过唐装汉服,但是除了在娱乐产业意义上、商业意义上,它没有进入到我们日常生活。我们现在都是按照一个西方的计时来生活。我们整个时区的划分是西方划定的。多长是一秒,多长是一分,多长是一时,也是按照现代科学的这套办法来划定的。这样的冲击是以往从来没有遇到过的。

 

还有就是盛洪老师讲的,就是礼和法的问题。我们可以看到,这一百七八十年的时间里头,最重要的变化就是变法。我们传统法律制度都被废弃了,不断把西方法律移植过来。礼的层面就更不用说了,我们现在见面都不是用传统的礼,大家现在参加婚礼,看到那个跟传统的礼差距非常大。也有地方还有一些传统,但相当多的地方我们都是中午吃个饭就散了。

 

有一些传统有保留,但是我们看到它的变化是毋庸置疑的。我们现在家庭观也完全发生重构,最核心的父母、子女关系发生了变化。包括很多父亲们都开始把自己的子女当成弟弟妹妹来看,有的时候甚至标榜大家是个兄弟姐妹关系。以前的那种尊卑等级几乎看不到了。我们现在这样一套政治体制架构,包括一系列的政治概念,比如说主权的概念、人民代表的概念,都是从西方来的。还有些传统概念,也都重新发生很大变革。国际格局也不再是以前宗主、藩国建构的体系,整个世界的格局与我们传统的理解也很不一样。互联网时代,原来地理远近的划分标准也渐渐失去意义。大家现在关注英国脱欧的问题,是以往不可想象的。

 

但是我讲的所有这一切,不是要批判盛洪老师。在这一点上,我想说的是和盛洪老师同样的一个问题,就是在所有历史进程当中,“变”都是最容易看到的现象。甚至可以说,讲来讲去离不开一个“变”。学者讲现代性、现代化、全球化,都是在辩论这个“变”的问题。但是,要通古今之变,那就一定要找到“不变”的东西。我们要追问的是,我们到底什么变了,什么没变呢?

 

中国人再变,我们还是吃大米白面,很少有人习惯天天喝牛奶、吃牛肉。我们伤心的时候,不是读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还是会想起唐诗宋词。我们家庭关系再变,春节的时候还是要回家。春运,是以亿为单位的人口大流动,不是什么政府命令造成的,也不是因为它代表了先进文化、先进生产力,而是因为背后的文化的力量。没有理由,日用而不自知。这么多年,不管大家怎么样去看这个传统,有我们喜欢的东西在延续,也有我们不喜欢的东西在延续。比如官本位,并没有因为现代化,并没有因为西方观念的传播,没有因为物质生产关系的变化而减弱,甚至在加强。

 

中国社会,经历了一百七十多年的不断冲击,什么样的挑战都遇到过了,但是并没有分崩离析。大多数人还是守规矩的,还是老实的,在这样一个世道里面,仍然能够坚持走到今天,没有彻底的冷漠化。这也仍然是传统在发挥力量。我们仍然可以说,像盛洪老师所提出的,我们可以在民间,可以在习惯当中,看到支撑我们这些传统的东西。

 

我自己做过两年法官。我的一个很深的感受是,不管我们引入的是所谓多么现代的这个制度,老百姓还是那些很传统很传统的老百姓。法官们,就算用的是和西方法官同样的法律,同样的程序,但当他们面对老百姓,面对这些案子的时候,解决的方式依然非常传统。

 

所以我想说的是,我非常认同盛洪老师的观念。越是在讲古今之变的时候,越是深切感觉到“变”的时候,我们越是可能重新去发现不变,或者发现那种能够在变之中仍然延续的东西。能够从古今之变中,发现不是断绝而是延续相通的东西,我想这是我们当代知识分子要做的很重要的一点。

 

因此需要去追问的就是,我们到底“通”在何处。那么这就回到了盛洪老师所讲的天道问题。也许司马迁讲“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两者之间是有一定关系的。那就是,若不审视天人之际,就很难打通古今之变。

 

我们现在看对天的理解,跟传统也完全不一样了。我们不再用一些星宿观念了,用现代科学、量子力学来理解天人关系。但在这个过程中,怎么样重新使天道、传统的天和现代的天接续起来?什么是我们亘古不变而须臾不离的天人关系?我觉得这是盛洪老师所尝试的极为重要的一个努力,也是提出来的一个极为重要的问题。给我很多启发,也迫使我思考。我想未必一定就能立刻得出答案,但是与许许多多的知识分子应当有所担当的使命一样,这也是我们需要担当的一个使命。谢谢各位老师。

 

[ 凌斌 北京大学法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本文为作者2016625日在天则经济研究所与浙江省公共政策研究院主办、腾讯思享会与《东方历史评论》协办的「历史学与制度研究理论创新」研讨会评议演讲修订稿,转载请注明]

 

 

2016-11-23

中评网首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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