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荣幸能够让我来点评杨天石老师的发言，杨老师是我非常敬重的史学前辈，杨老师在历史方面的研究，揭开了很多大家不知道的真相，杨老师今天讲的史学真实性问题，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众所周知，史学的目标是探究历史真相，真相的前提是真实。作为我们研究者个人来说，出于个人基本道德，也必须讲真话，不能讲虚假的东西。杨老师刚才已经详细的从理论方面进行了论述，对造成史学不实的情况、表现和原因进行了总结。在原因方面，杨老师讲到了五点，包括现实利害、主观爱憎、资料缺失、混淆学术与宣传、原则不对及方法差错。我对杨老师刚才这个五点作一个简单的归纳。我认为简单说就是两个方面：一个是主观方面的技术问题，比如史学研究受限于史料的发现，研究近现代史，由于档案不公开，我们见不到一手史料，研究就会出现差错，因为我们没有办法进行非常准确的判断，但是这个不是一个虚假的问题，因为史学研究，论从史出，根据现有材料作出判断，这是一个基本研究方法，它实际上不是故意造假导致不实。这是客观原因。所以导致不真实主要并不是由于客观原因，而是主观原因所致。主观原因，就是受到意识形态的影响。众所周知，历史研究尤其是近现史的研究，跟意识形态关系非常密切，我们面临的这个特殊情况，就是我们六十多年来，历史研究跟党（中共）的意识形态是密切相关的。而党国意识形态，又跟党的合法性是密切相关。因为党的合法性，它不是建立在现代法理的合法性基础之上的，所以改革开放以后，它在特别注重经济绩效合法性的同时，在历史合法性方面，它也非常重视。
在历史合法性方面，就有一个很技术性的问题，比如说这个从封建主义转变到资本主义，马列主义的说法就是，它是经过圈地运动，圈地运动造就了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实际上在英国的历史研究当中，圈地运动时的一些档案都还存在，马克思之后英国历史学家进行研究发现，圈地运动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所以史学研究根据新的材料经常会有新的观点出现，跟原来的可能就不一样。
当然这还不是一个最关键的问题。根据我们研究中共革命历史的经验，当时有很多事情出于历史的原因是不真实的，包括杨老师刚才提到的平型关战役敌我伤亡等情况，平型关战役是一个大型战役，当时八路军参与的只是一个战斗，它不是战役，战役是由阎锡山指挥的。以前宣传的八路军在平型关战斗导致日军上万或数千伤亡，现在已被证实是不真实的，近年的研究，说击毙的日军可能有几百，或者两三百，但是现在有一个最新的研究，中国有一位学者姜克实先生现在在日本，他找到了日方史料，而且找到了日方死亡者名单，总共有一百多人，就是说日军伤亡数字非常精确了。因为名单都已经找到了，哪个日军死亡了名字都有。
所以根据新发现的史料，我们可以纠正很多事情。以前虚假的东西，由于特殊历史原因造成不实的东西，到底要不要纠正，要不要回归历史真相，就成为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
但是现实条件下，我们可以看到，很多历史真相，不允许公开，包括姜克实先生曾经到山西去，希望平型关战役纪念馆能够公开真实资料，但是纪念馆拒绝公开。所以这个事情不是技术问题，是因为特殊原因，这个大家都是心知肚明的。最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意识形态。中国六十多年来意识形态有三个阶段，在毛泽东时代一个阶段，邓小平时代一个阶段，现在又到了一个新的阶段。按照香港大学传媒研究中心的钱钢老师的说法，就是政治话语可以用颜色来区分，有深红色、浅红色、浅蓝色和深蓝色；像宪政这种话语，以前在十八大以前属于浅蓝色，但是现在已经成为深蓝色，即禁止色。近两三年的情况很显然，就是小平时代改革开放的话语，慢慢被淡化，八十年代以来大家追求历史真相的氛围，现在正在被压缩。史学研究的环境越来越恶劣，官司不断，揭露历史真相可能要吃官司，有一些历史当事人的后人，他们有利害关系，他们会出来跟你打官司，这种官司最近这两年非常多。
《求是》杂志今年5月份刊登习近平去年关于党校会议的讲话，提到了舆论思想领域分成三种颜色——红色、灰色和黑色。黑色要打击，灰色要让它转变为红色，红色大力扶持。所以整个氛围，大家都已经非常清楚。史学研究的环境，现在非常不利。本来史学应该是开放的，档案开放，然后让大家了解真相，对于整个国家、整个人民来了解历史，正确总结经验，以史资治，都是非常重要的。但是目前这个方向是在后退，非常糟糕。我们都希望追求真实，但是就像杨老师刚才说的，作为一个历史研究者，我们可能没有条件完全讲出所有的真实，但是我们至少要坚持一个原则——我们不讲一句假话。
所以我非常认同杨老师的意见。这是我对杨老师刚才的发言所作的一个简单的点评，谢谢大家！
[ 洪振快 历史学者，专栏作家，前《炎黄春秋》杂志社执行主编，著作中以《亚财政》一书被广泛关注。本文为作者2016年6月25日在天则经济研究所与浙江省公共政策研究院主办、腾讯思享会与《东方历史评论》协办的「历史学与制度研究理论创新」研讨会评议演讲修订稿，转载请注明]
2016-11-23
中评网首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