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则之友

游学征文选登:心智之旅(金振豹)

作为一个法律人,我这几年思考比较多的一些问题是到底什么是法律?法学是否是一门独立的科学?如果是的话,人们的道德观念乃至信仰、各种科学研究的结论,乃至在国内稍为关注一下司法实践都会耳熟能详的"司法的社会效果"这些因素应通过什么样的途径进入到法学思考当中?通过自己以司法对法律的解释和继续发展为主题的博士论文研究,以及对德国法学家齐佩利乌斯的作品《法学方法论》和《法哲学》的翻译,我慢慢感觉对这些问题有了一些了解。我开始意识到,如果在更一般的层面理解科学,即把科学理解为是在人和人之间以一定的方法探求可以辩论和验证的知识的活动的话,则法学的确是一门科学,是一门能够产生关于具体情境下何为正义的知识的科学。只是,对于具体情境下何为正义的探讨,需要按照一定的规则和方法考虑各种各样能够对人们的正义感产生实际影响的因素。由此,我发现,尤其是经济学,对于法律制度的形成具有重要意义。因为,法律制度的一个重要功能,即是帮助人们合理而有效地安排共同生活,在给定的时空条件下使一个社会中的福利尽可能最大化。为此,经济学作为一门研究如何以有效率的方式安排资源的配置及交换的学问,其对各种与经济有关的具体问题的研究结果,就是有关这些问题的法律探讨所应当考虑的一个强有力的论据(argument),尽管不是唯一的论据。同时,此种讨论之所以是法学的,而不是经济学的,是因为其受制于现行有效的法的原则和规则体系以及一定的法学方法。
这些认识是相当抽象的。通过自己的阅读和思考得出这些认识,一方面让我不无愉快地发现自己已经较能理解和解释法学和经济学之间的血脉关系,另一方面,也进一步激发了我对各种现实的,尤其是当下中国背景下的法律当中的经济问题的兴趣。不过说来惭愧,多年来循规蹈矩的法学训练,以及自己十分有限的阅读面,尤其是对于数学和数字的恐惧,让我对于经济学十分隔膜,基本可说是个门外汉。在这种情况下,当6月份在德国科隆大学东亚研究所讲学期间了解到天则经济研究所举办"成都乐享游学"活动,有机会和茅于轼、盛洪、张曙光等老师"亲密接触",了解其学术观点和思想,并可借此结交一批比较有想法的朋友,就欣然报名参加了。在短短一个星期的游学活动当中,除了领略四川的山水人文胜迹之外,听成都的学者和官员介绍这个西南的经济和文化中心在城乡统筹和经济发展方面的制度创新并就所面临的各种制度瓶颈探讨破解之途,听各位天则学人揭示经济和社会运行的机理,剖析中国这个千年文明古国在二十一世纪的经济及文化的兴衰之道,并与来自不同行业的学友于酒店会议室内、长途汽车中、酒桌上和在都江堰、武侯祠、乐山大佛等景点游玩之余谈学论道,交流人生心得,可谓于游历、视野、见识和交往等诸多方面都有相当丰富的收获。
法律和制度更新的一个难题在于,一旦某种制度在历史当中形成之后,即便其原初的成因完全是出于偶然,或最终被证明是一种很不合理,违反正义或没有效率的安排,或者其原来的正当根据已经不复存在,其仍然无法被轻易废除。很多时候,尽管人们已经普遍感到一种制度不合理或不正义,却因为围绕这一制度已经形成了一定的利益格局,而使得制度更新只能是一个缓慢的过程。制度更新意味着重新分配利益,改变与这一制度息息相关的无数人的生活和生存的状态,改变可能原来在社会上占据统治地位的观念和信仰,从而无法,也不可能是一蹴而就之事。当下中国经济、社会乃至政治上的诸多难题,比如限制高利贷、金融垄断、18亿亩耕地红线、造成中国城乡二元区隔的户口制度、计划生育制度、土地公有制度、一党制度、国家领导人的选任制度,莫不如此。利益格局的重新洗牌、根深蒂固的传统与观念的更新以及对生活的重新计划与安置,在绝大多数情况下,尤其是在社会矛盾尚未到不可调解的时候,强行诉诸重新立法甚至暴力革命,其结果往往是饮鸠止渴,治丝益棼,或者被有独裁人格的政治野心家所操纵和利用,造成许多不必要的痛苦,以及资源和文明的巨大浪费。清朝末年以来,尤其是49年以来中国的历史,不能不说有在这方面深加检讨的必要。
社会的发展有其自身的动力。此种动力的根本在于,社会中的每一个个体,都有主张自我,使自我得到肯定和成长,以及追求幸福和意义的欲望和冲动。此种欲望和冲动如草木之发,纵刀割斧砍,野火焚烧,始终不会灭绝。纵经受最残酷的摧残和压制,一旦条件合适,仍会蓬蓬勃勃地生长起来。这种自发的社会动力和利益诉求,永远是制度变迁的最根本的动因。在我国,限制农村集体土地所有权的土地制度,可说是当下中国受诟病最多,也最棘手的制度难题之一。但此次在成都听当地官员介绍成都在这方面已经有了许多突破性的做法,比如四川大地震灾后城市居民到农村与受灾农民联合建房、农民用农村产权办理抵押担保或作为股份出资、农村闲置房屋租赁等实质上扩张土地权利的安排。可以想见,这些安排如果象上世纪70年代末期抵触宪法上人民公社制度的分产到户那样被各地农民普遍采用,成为现实生活当中"活法"的一部分,势必削弱和动摇既有制度的合法性和正当性。
尽管如此,自发的、正当的利益诉求必须经过理性的思考、确认、梳理和总结,并通过具有说服力的理论得到一定社会中相当比例的人们的接受和支持,最终形成无法忽视的政治力量,才能从根本上动摇和消灭过时的制度。这是一个复杂而微妙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知识分子,尤其是有良知和有担当的公共知识分子的努力,具有关键性的作用。如果说民间自发的利益诉求相当于一个人内心深处记录着有关其成长和超越之神秘信息的基因的表达,相当于一个人人格中的非理性和无意识的部分的话,则一个社会中的公共知识分子即相当于对此种神秘信息进行解读和阐发,使之理性化并与人的既有经验接驳,从而沟通理性世界和神秘世界,推动社会趋于理性、成熟和不断成长的大脑。不管在东方和西方,真正伟大的知识分子,既不依附于霸道的权势,也不奉迎喧嚣的舆论,而总是独立观察和思考,并以超常的勇气说出他/她所认识到的"真实"。而这种独立和勇气,恰恰正是出自对自己的同胞,对在这个世界中世世代代生息的苍生黎民,对"人"这个既脆弱而又坚韧,既卑微而又高贵,既平凡而又特别的生灵所怀的深切的爱。他们对待自己的同胞,正如真正尽职和负责的爱人、父母和朋友一样。对真正的爱不理解的人,也无法理解他们的所作所为。
通过这次游学,我在茅于轼、盛洪、张曙光、赵农、冯兴元、秋风等天则学人的身上,看到了这种理想的公共知识分子类型的具体而微的例子。茅老在我看来是一个历尽沧桑而不改其志,集学识、阅历和智慧于一身的老人。他用简单明白,直言不讳的话语,驱散权力、无知和私利共同布下的迷雾;象一个不知畏惧为何物的孩子一样,戳穿用谎言和恐吓维系的皇帝的新装,毫不颟顸地指出当下许多被视为不容置疑的制度的荒唐之处。尽管是一位享有盛誉的学者,他身上毫无许多在书斋里坐得太久,失却了对爱的认识与践行的知识分子身上常有的自命不凡和清高酸腐之气。他言谈举止沉静从容,不瘟不火,对待和他交谈的每一个人都平易谦和。在他身上,我看到了儒家理想中的"君子"的风范。
其他几位天则学人在我基本上都是初识,但也都给我留下了类似的印象。他们的讲座从不同的方面大大丰富了我对许多重要话题的认识,改变或加深了我对这些问题原有的理解。如盛洪从都江堰的制度意义讲到治国的原则和中国传统哲学,指出三十多年的改革开放,是对中国传统的回归;张曙光对邓小平的市场经济工具论、当前执政党的合法性、对在一个缺乏理念的社会中改革所面临的障碍的分析;赵农对中国经济增长模式及前景的评论;冯兴元对城乡统筹的剖析以及秋风从宏观和微观层面对儒家文化与经济发展之关系的阐述都让我耳目一新,并深感自己眼界与学识的浅薄。虽然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接触这么密集的知识让人不可能对每一点都仔细咀嚼和消化,但这种如曾国藩论读书时所说的"攻城掠地式"的知识获取的好处在于,让人能迅速地获得对大量新知识的初步印象,并作为日后的学习、研究和实践的索引。至少,我已经决定接下来要更多地关注和阅读这些思维广阔的学者们的著述了。的确,法学如果不想沦为玄学,法律如果不想强使人削足适履,或变成希腊神话中普罗克拉斯提斯(Procrustes)的铁床,就不能不广泛地了解其它领域,尤其是经济学、哲学、社会学等方面的知识。而另一方面,这些学科的研究所提供的知识,潜移默化地改变着人们对原来认为理所当然的事物的理解,对既有制度的理解,对自身的理解,进而表现为各种新的利益诉求,以或大或小的冲突、抗议、诉讼、媒体上的争论、对法律的规避、学术界的探讨等不同形式,挑战着既有的制度和观念,如檐头的滴水,如潮汐的冲刷,如地壳深处神秘力量的运行,短期内似乎没有任何影响,但经年累月,岩石为之穿,河川为之改道,沧海为之化成桑田。
我在此次游学当中还认识了十几位来自不同行业,有着不同个性和知识背景的朋友,包括政府官员、私企老板、国企员工、自由职业者、放高利贷者、高校学生等,年龄从二十几岁到六十几岁,堪称当下中国社会各主要阶层的缩影。他们的共同特点,是对天则所的理念的认同,对天则学人的景仰,以及对知识的追求和对个人及家国命运的关切。当然,在很多具体问题上,大家有着不同的视角和看法,有时候争论还颇为激烈。显而易见,对于各自都有着丰富背景和阅历的成年人来讲,已经形成的对人和世界的理解很难通过短短时间的交流和辩论发生改变。作为客观规律,人对自己不熟悉的思潮和现象始终保持开放和敏锐,予以客观和中允的评价,乃至调整自己的生活方式与之相适应的能力也总是随着年龄的增加而降低。这在很大程度上也是我们这个社会很多制度和观念一旦形成,即有其顽强生命力的原因之一。从而,制度和观念的变迁必然是一个历时性的过程。新的理念和利益诉求的贯彻,如蛇的蜕皮,如蟹的换壳,只有在其已经足够成熟和强壮,才能够最终实现。对此种时机的把握,作为一个timing的问题,始终是摆在政治家、立法者和法官面前的重大课题。
总而言之,这次游学经历,对我来说堪称一次心智之旅,使我对中国背景下的诸多法学和经济学问题,及其在哲学和文化层面的关联有了更为深入和具体的了解。这次游学也激发了我对各位天则学人的研究和著述的浓厚兴趣。我相信那是一个值得持续关注和了解的知识与智慧的世界。

累计浏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