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建勋:当奴役成为一种习惯的时候

  • 王建勋
    2018-03-06   累计浏览:

 

与其说是期许,不如说是反思。没有反思,就谈不上期许,因为首先要明白我们现在所处的这个时代,我们现在的处境。这是一个前提。在此基础之上,我们再去期待未来的变化。今天我要跟大家分享的题目是“当奴役成为一种习惯的时候”。

 

今天上午,业进教授说,我们现在还没有到朝鲜和伊朗的地步。其实,这是一个感受的问题,比如说,我们对于缺乏自由的体会,取决于你的渴望值有多高,渴望有多少自由。朝鲜和中国之间的确有一些差别,但就基本权利和自由的制度保障而言,其实差别不大,都没有对言论自由、结社自由、宗教自由、私有财产等提供有效的制度性保护。

 

其实,我们已经习惯了奴役,习惯了一种看似温和的奴役。它更加可怕,让人失去了改变的动力。大约500年前,一个当过法官、议员的法国人,写了一本非常短的小册子,叫作《自愿奴役论》。它在里面说,为什么我们这么多的人能被一个人,甚至一小撮人奴役着、统治着?不怪他,怪我们自己,是我们自愿地把自由交了出去。只要我们不支持他,不以任何方式支持这个暴君,支持这个专制体制,它顷刻间就会倒塌。

 

他说,其实所有的人都在以某种方式帮助专制体制运转,所以它才不倒。不管它用什么来诱惑你,不管给你什么好处,都是你自愿地把自由交出来的,你愿意让它奴役。一个暴君,如果得不到无数民众支持的话,他能存在得了吗?一天也存在不下去。

 

奴役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习惯了奴役。那么,是什么因素造成了这种习惯呢?原因很多,我这里只讲几个方面,是我认为比较重要的。

 

第一,物质主义的盛行。长期以来,尤其是过去几十年来,当我们接受了唯物主义后,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加迷恋物质财富。社会主义的一个教条是物质决定一切,物质比什么都重要,每个人都沉迷于物质财富。在今天,没有各种各样的自由,但是不要紧,你可以赚钱,你可以发财致富,虽然财富也不是那么安全。如果一个人10年前在北京买了若干套房子,现在就是亿万富翁,人们会为自己的财富而自豪,自豪到可以不要自由,不为自由付出努力。对于很多人来说,大不了就移民,何苦为了争取自由而牺牲自己的一起呢!没有人关心人们的精神、人们的灵魂,这些东西根本无法进入到我们日常的谈话中。问题在于,如果我们仅仅满足于追逐物质财富的话,那么,我们跟动物有什么区别?没有区别。

 

当然,我不是说物质不重要,很重要!但是,如果我们认为它比所有东西都重要的话,那我们就只配遭受奴役,不配享有自由。

 

按照那位法国人波埃西的说法,我们的天性是自由的,只是我们长期遭受奴役,我们忘记了这种天性。如果我们把一个人扔到狼群里面,他会变得跟狼的习性一样,而失去了人的习性。这是非常可怕的事情,我们必须得走出这样一种物质主义。

 

托克维尔曾经说,当社会变得越来越平等,也就是,人与人之间的身份差别越来越小的时候,人们就会越来越热衷于追逐物质财富,所有的激情就释放在这种追逐当中。而这是非常可怕的。怎么矫正呢?他发现,在美国,是通过宗教、通过超验的信仰矫正的。

 

第二个让人们习惯奴役的因素是,不同的群体之间、不同的阶层之间漠不关心,甚至相互歧视、相互敌视。

 

为什么这么说呢?前不久,大家都知道在北京发生了驱赶低端人口的事件,其实赶北京人不是现在才开始的,早就开始了,几年前就已经开始了。差不多10年前,当局关闭了所有的打工子弟学校,后来,又通过各种办法限制户口不在北京的孩子参加高考等,一直在有目的、有计划、有步骤地驱赶外地人,但是,并没有引起太多人的关注。只有这一次大规模的,而且短时间内强迫外地人离开的做法,才引发了人们的关注,引发了一些人的呼吁。但是,真正参与到其中的人是非常小的一部分。你去问北京大部分的市民,他们不关心这事,甚至觉得这很好,有利于缓解北京的人口压力。

 

想起来20多年前,我刚来北京上学的时候,有一次坐公共汽车,从动物园坐到北大的车上,当时刚刚兴起打工潮,农民工开始往城市里跑。当我坐到公交上的时候,突然上来一帮扛着很大包袱的农民,一上车就被一个老太太臭骂一顿。她说:你们来北京干什么?不好好在家种地! 仿佛北京是她们家的。

 

再比如,前几年,当张千帆教授跟北京市民辩论,到底外地在北京打工的那些子女能不能在北京参加高考的问题,绝大多数北京市民都反对外地的孩子在北京参加高考,认为这跟自己家的孩子争高考资源。

 

在我们社会当中形成了无数相互隔膜、甚至相互敌视的小群体、小团体,包括有不同阶层之间的。比如,像户口制度这种罪恶的东西还能在当今中国存在,人们都已经习惯,已经麻木,甚至认为它是理所当然的。有时候,与其痛恨统治者,不如痛恨我们自己,因为其实很多自由都是人们自己拒绝的,不要说政府给不给你,让你拥有你自己都不要。很多人支持户口制度,其实是拒绝了迁徙自由,根本不要迁徙自由,根本不认为这种自由对你来说非常重要。

 

还有,比如,人们拒绝了生育自由,无数的人都认为计划生育好,即使现在放开了,在很多人眼里,也不能完全废除,不能允许人们想生多少孩子就生多少。他不认为每个人有支配自己身体的自由,会天天替无知的统治者担忧,人太多怎么办。(此处删除115字)

 

你要跟人们讨论言论自由,他们的第一反应就是:出现了谣言怎么办?他们不知道,有言论自由,就必然有谣言,绝大部分谣言,你根本就不需要去关心它,只要它不造成什么严重后果。吃饭不是还有噎着吗?难道就不吃饭了?举这些例子,只是想说明,国人不发自内心热爱自由,不想拥有做人的尊严。

 

第三个习惯奴役的因素是,选择拒绝真相。我们经常会谴责统治者不让我们知道真相,这当然是对的,但是,我在这里想要强调的是,很多时候,我们自己也在拒绝真相。比如说,今天互联网时代,了解西方的信息、了解国外的信息很方便,但是有大量的人仍然选择不去了解,而是崇拜毛,崇拜一个又一个的领袖,迷恋国家主义、民族主义等。这不是很奇怪吗?要是说几十年前我们不了解西方,不知道我们和他们的差别,沉浸于中国美好生活中,但今天有很多种渠道去了解,而大量人的并不去了解,包括无数的年轻人,他们为中国模式和中国的所谓伟大成就而疯狂。

 

比如,今天,很多中国留学生在国外,但他们经常比很多在国内的人还要爱国。大量的留学生去美国之后并不了解这个国家为什么是一个自由社会,自由和繁荣从哪里来的,为什么会有这些东西等。他就是到那里去搭便车,享受一下别人的好处,拿一个文凭,找一份更好的工作,呼吸一下新鲜的空气等,根本不去了解真相。

 

今天有很多关于毛时代的出版物,国内外都有,但很多人选择不看,不去了解。有多少人去看《红太阳是怎样升起的》?有多少人去看《墓碑》?虽然网上很容易找到这些书。统治者不给你真相,那是一方面,但不去挖掘和发掘真相,那是另一方面。我们自己放弃了了解真相的努力,自己蒙蔽自己,怎么能不遭受奴役?

 

第四个习惯奴役的因素是,缺乏信仰。这在一定程度上跟对物质的迷恋密切相关。中国人大部分是无神论者,对宗教持有一种要么保持距离、要么敌视的态度,包括一些基督徒为了自己的信仰而跟当局发生冲突的时候,大多数人对此漠不关心。为什么说信仰非常重要呢?因为西方人获得的第一项自由就是宗教自由,在西方又被称之为“第一自由”(First freedom)。为什么叫第一自由呢?因为这项自由比其他自由来得都要早,至少从中世纪开始,西方人都在为宗教自由而斗争,尤其是新信徒,他们为此付出了相当大的代价。

 

柏克说过一句话,一个畏惧上帝的人,不会畏惧政府。如果你心中害怕上帝的话,就不会害怕政府的。但如果你心中对上帝没有畏惧,或者可以说的更广一点“造物主”,如果你对造物主没有畏惧的话,你就会畏惧政府。这句话非常深刻。我们之所以特别害怕政府,就是我们不害怕一个更高的东西,我们心中没有一个更高的东西。在很大程度上讲,一个人只有为了信仰才会不顾一切,才会牺牲一切。一个人一般不会为了物质,不会为了大房子、为了豪车等,而去牺牲生命。只有一个人有坚定的信仰,当这个信仰受到侵犯的时候,才有可能不顾一切地去努力、去争取。这就是为什么自由社会首先出现在了宗教信仰比较浓厚的社会。当然不是说,我们应该马上变成一个基督教国家,但是吗,我们应该有信仰。如果没有信仰的话,就不会达到“不自由,毋宁死”的境界,结局就是“好死不如赖活着”。

 

王建勋 中国政法大学法学院副教授,求学于美国印第安纳大学,师从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奥斯特罗姆夫妇,获得政治学博士学位,在《中外法学》等杂志上发表论文多篇,译著有《美国联邦主义》,编著《西方正典:自治二十讲》。本文为作者2018-1-92018「新年期许」论坛(天则所|中评网主办)的演讲修订稿,略有删节,转载请注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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