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农:中国近代的工业化:认知之演化(要略)

  • 赵农
    2010-09-07   累计浏览:
() 洋务运动: 中学为体, 西学为用
清王朝终于在康乾盛世之后, 经二百年的发展而步入暮年. 尽管反清复明的余波不时摇撼着紫禁城的宫殿, 但与历代王朝的更迭不同, 其威胁主要不是来自内部,而是西方新生的工业文明。
鸦片战争是以中国的屈服而告结束的。西洋各国终于认识到:仅凭劝说与讨好并不能改变清廷的闭关态度;乘隙于地方官僚的懈怠而从事的走私活动,会招致清中央政府的干预而遭流产,只能以武力来确保各种贸易的顺利进行。这次试探性的碰撞,增强了诸国进一步威逼的勇气和信心。清政府则以"五口通商"、取消"公行"、租地赔款、革职查办等在事实上承认了失败的结局。
这场交锋也无疑使一部分中国的知识分子(士大夫)感到切肤之痛。但魏源提出"师夷长技以制夷"的方针,当时却应者寥寥。鸦片战争后持续的贸易顺差,使清廷仍然陶醉在"物产丰饶"的景象之中。
太平天国革命,就其性质来说,并没有脱出历代农民起义的旧巢,当然更不是中、西方文明碰撞后的直接反应。《天朝田亩制度》再一次体现了一介书生对农业乌托邦的强烈向往,其仍以"照旧交粮纳税"的实际赋税政策的实施而告幻灭(参阅陈旭麓:《太平天国悲喜剧》,《历史研究》1991年第1期)。
然而,太平天国革命迫使清廷进一步正视洋枪、洋炮的作用,为近代军事工业的兴起,创造了认知的前提;而战时的地方分权,又为军事工业的创办提供了一定的条件。于是,曾国藩、李鸿章等封疆大吏,动用政府收入,创办了一批军用工业。诚然,这种经营基本上沿用了原有工匠管理的方式,其缺乏资本主义企业的运营特征。目标函数不是赢利,而是生产与提供实物。但是,在军事工业的发展中,人们在制作的工艺上逐渐认同了西洋"格致天算"的致用性与先进性,也在一定范围内加速了"制器"技术与文化的传播。
随着西洋各国在科技上的长足进步(尤其是通讯与航运),在竞争机制的作用下,生产成本急遽下降,中外贸易也遂由顺差转为逆差。在中国的瓷器、茶叶与丝织品遭受邻国(日本和印度)的竞争而出口锐减的同时,西洋商人也不再纯用刀叉、钟表等货物贸易——而是以国民引以为豪的纺织品为重头,直入中国腹地(参阅严中平:《中国棉纺织史稿》,第8-9页;"洋布价格大大低于土布价格",见彭泽益:《中国近代工业史资料》)。其大大加速了民族手工业的衰落,造成大量流民而威胁清廷;同时使当时的有识官僚从船坚炮利的兵器认知,转升对西方制器工艺的惊羡与渴求。从"自强"到"求富",在主张军事工业的同时,采用西洋技术发展民用工业的理由也再充分不过了("轮船亦然,……。无事可以运盐转粟,有事可以调兵赴援,呼应奔走无不捷,岂特十倍之利哉"。见冯桂芬:,《校豳庐抗议》•《制洋器议》。
民用工业也始于官办(国有企业),即直接移植了军用工业的办厂方式。由于效益不佳和资金短缺,后来相继演化为官商合办与官督商办。对此,郑观应有一段乐观的论述:"全恃官力,则巨资难筹;兼集商资,则众擎易举。然全归商办,则土棍或至阻挠;兼倚官威,则吏役又多需索。必官督商办,各有责成,商招股以兴工,不得有心隐漏;官稽查以征税,亦不得分外谋求;则上下相维,二弊俱去"(见《盛世危言》•《开矿》)。
显然,以上推论忽视了官商勾结和利益集团的负面作用,故陷于良好的愿景之中。此外,无论官商合办与官督商办,"官"在其中依然充当主体的角色,"一切惟总办之言是听"成为企业的真实写照。而附股商人无权过问经营情况,甚至岁终分红亦不得不仰他人鼻息(参阅吴佐清:《中国仿行西法纺纱织布应如何筹办俾国家商民均获利益论》,《皇朝经世文论》,卷二十六)。这些民用新式企业在官僚的把持下,利用垄断势力而经营,经济成效则甚微。尽管如此,洋务派官僚试图以发展军用工业而"自强",以发展民用工业而"求富",从历史意义上看,还是具有一定积极作用的(参阅严中平:《关于洋务派兴办新式民用企业的评价问题》,《经济研究》1991年第4期)。
新式工业一俟在中国发展,便遭到清廷保守派的强烈抵抗。他们指谪洋务派"居心叵测"、"用夷变夏",掀起了中国近代首次反演变斗争。鉴于当时的情势,洋务派的努力应当说是难能可贵的。但从总体上看,他们对于新式工业的认知,仍然停留在"器物"和"技艺"的层面上而加以采用,并没有将其作为一种新的制度来看待,更没有认知它对政体和意识形态的要求。张之洞在《劝学篇》中所谓的"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委实是洋务运动中认知的凝练与概括。
(二)戊戌变法:"变"与"全变"
近代以来,几乎所有重大的内部变革,莫不起因于中、外之间发展的比较上。更准确地说,变革的动力源于自身"不如"的首肯与悲痛。诚如冯桂芬所言:"天赋人以不如,可耻也,可耻而无可为也;人自不如,尤可耻也,然可耻而有可为也。如耻之,莫如自强"(《校豳庐抗议》•《制洋器议》)。中国总是背负着古代灿烂文明的重荷,在巨大耻辱的驱动下,悲怆地迈向工业化的。因此,每跨一步便增添一份内心的创伤,便加重民族精神的分裂。
1894年,中、日甲午战争爆发,李鸿章苦心经营的北洋水师顷刻间全军覆没。清廷随即议和,签订了耻辱无比的《马关条约》。这一情势,引起举国上下一片哗然。遂引发"公车上书"与"戊戌变法"。在国人对东瀛弹丸小国一举跨入列强而感到震惊之余,比较与检讨便随之展开。梁启超引用德相俾斯麦之言叹道:"三十年后,日本其兴,中国其弱呼?日人之游欧洲者,讨论学业,讲求官制,归而行之。中人之游欧洲者,询某厂船炮之利,某厂价值之廉,购而用之。强弱之源,其在此呼?"(见梁启超:《变法通议》•《论变法不知本原之害》)。康有为则指出:"今天下之言变者,曰铁路,曰矿务,曰学堂,曰商务,非不然也;然若是者,变事而已,非变法也"(见康有为:《敬谢天恩并统筹全局摺》)。由此,"维新之士"认为:日本之所以能够崛起,在于明治维新——即变法;而中国(洋务运动)学习西方在"用"而非在"体",故只在"变事"而非"变法"。若"中国遗其体而求其用,无论竭蹶趋步,常不相及,就令铁舰成行,铁路四达,果足恃欤?"(见郑观应:《盛世危言》•《盛世危言自序》)。
这样,维新党人彻底摈弃了洋务派"中体西用"和"可变者器,不可变者道"的观点,认为变法是大势相迫,大势所趋。"变亦变,不变亦变。变而变者,变之权操诸己,可以保国,可以保种,可以保教。不变而变者,变之权让诸人,束缚之,驰骤之"(梁启超:《变法通议》•《论不变法之害》)。至于变到何种程度,观点也很鲜明:"若决欲变法,势当全变"(见康有为:《敬谢天恩并统筹全局摺》)。理由为:"能变则全,不变则亡,全变则强,小变仍亡"(见康有为:《应诏统筹全局摺》)。
"变之之法,富国为先"。在创议会、搞立宪的目标指引下,维新人士将变法的立足点放在工业化,明确提出了建立"工国"的建议。这是洋务派所无法相比的。在发展工业的主体认知上,也与洋务派迥然不同。康有为等已认识到:列强之所以能够横行寰宇,"非其政府之力,乃其公司之权"(见《公车上书》)。其进一步强调:工业应"纵民为之,并加保护"。
这一思想,在中国近代史中具有里程碑的意义。可以说,即使在现今的民营企业的门前矗立康有为的塑像也不为过。
在以慈禧太后为首的既得利益集团的绞杀下,"百日维新"不幸夭亡。但维新党人借光绪之力,设"制度局"所尽的变法改良之事,对中国历史的进程起到了积极的推动作用。后来的"慈禧新政",干了不少康、梁要干的事,甚至有过之而不及,但清廷的结局还是被维新党人所言中。因为变法的有利时机已经错失,主动权不再掌握在清廷手中。孙中山领导的革命党已势同烈焰,清王朝就要寿终正寝了。
(三)孙中山的民生思想
甲午战争之后,由于列强在中国取得了直接投资权,限制民办工矿业发展已无理由。加上维新党人的政治冲击,清廷只好颁布法令以励商民。在甲午战争至一次世界大战期间(1895-1911年),商办设厂已达436家,资本12029.7万元,占中国资本总额的85%,而官办和官商合办等只占25%(中国人民大学政治经济学系《中国近代经济史》编写组:《中国近代经济史》(上册),第224页)。官办和官商合办的领域转向金融业。
然而,中国民间资本的发展始终夹在政府与洋人之间,要么以"利"为重,依附洋人,或与之合股,或打出洋招牌,以避开政府的纠葛(厦门开设的50多家商号,除几家外,均打外商旗号);要么以"义"为上,与官勾结,借免税、禁他厂开办等方式,获取特权。例如:张謇创办大生纱厂,便得到两江总督刘坤一的保护——20年内,方圆200里,不得开设他厂。
1911年,川、鄂、湘、粤爆发了护路运动,民众强烈反对清政府将各"干路"收归国有,遂点燃武昌起义。清王朝退出了历史舞台。
孙中山是用亨利•乔治和约翰•穆勒的思想砖瓦、以及中华传统的"大同世界"的精神钢梁而构筑他的民生主义体系的。尽管与马克思的"阶级争斗"方式有所不同,但他认为,与孔子大同理想相似的共产主义,在境界上仍要高于他所致力实现的"集产主义"。他一方面认为:中国的事实是"受贫穷的痛苦",因此"要解决民生问题,一定要发达资本、振兴实业"(孙中山:《民生主义》,第二讲)。虽然他极为鄙视资本家的贪婪本性,但他还是承认私有财产的所有权属性,并欲以法律保护、国家资助的方式来促进"可以委诸个人、或较国家经营为宜"的私人资本。而另一方面,当他看到由亚当•斯密自由主义土壤中萌发的私人资本,陡然走向私人垄断,加剧贫富争斗并引起"社会党兴"时,又断然选择了与其价值趣向相符的国家资本主义。他对德国"以国家为本位,个人为国家分子"的信条,充满了血缘般的亲昵。所以,在承认西方垄断大公司的出现是经济进化结果的基础上,他开出了"将大公司归诸通国人民公有"的处方(孙中山:《实业计划》)。在他看来,"夫物质文明之标的,非私人之利益,乃公共之利益,而其最捷径之途径,不在竞争,而在互助"(同上)。
这样,在"平均地权"和"节制资本"的思想下,在他的《建国方略》中,提出了用国家资本兴建三大港口和十万里铁路的宏伟计划。中国又循环至以官办为主的时代。
茅于轼先生指出:单纯走工业化的道路是没有前途的,要使中国富强昌盛,必须同时进行市场化。中国改革开放后所取得的成就,正是市场化不懈努力的结果。以史为鉴,则有益于中国的不断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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